2011年7月11日 星期一

日曬米


    頂著36度的高溫,七月的花東縱谷又一個晴空萬里,天上一絲絲的捲雲像羽毛,遠方的高山翠綠崢嶸,山腳下從關山鎮連出了一條細細蜿蜒的小路一直通到萬安蕭大哥的三分稻田。萬安圳溝的水自從兩年前的八八風災過後,上游挾帶大量的淤泥沖擊而下,直到現在,原本清澈的灌溉水仍然是灰頭土臉的顏色,蕭大哥在圳溝旁用野薑花圈起了一個小鴨圈,裡頭的紅面番鴨倒是一點也不介意灰濁的池水,自顧自的低頭抓著,啄著,好不愜意。

   
    蕭大哥池塘旁那三分大的稻田收割了,一台藍色的大貨車載著蕭大哥這半年多來的努力,倒著車進了蕭家老老的宅院,院子裡的狗吠著,不安地繞著圈子。車子停定,開閘,金黃色的榖粒像瀑布一般傾瀉而出,嘩啦啦地灑在一張藍白相間的雙層大帆布上,多麼叫人歡喜! 蕭大哥臉色的安慰說明了一切,來日曬米吧!” 我心裡興奮地吼著,鬥志高昂。

    米粒在剛採收時,含水量大概在25%左右,而機器烘米的標準大約要將濕度烘至14.6度,沒有烘乾的生米用牙咬較軟,不像烘好的米來得脆硬。但到底,日曬的米和機器烘的米有甚麼不同? 蕭大哥解釋,機器烘米的熱風是燃燒柴油來的,燃燒室燃燒的過程中若是不完全,屆時未燃盡的油氣勢必進入烘乾室裡和米粒共舞,據說老一輩的人,吃得出也吃不習慣那種沾滿油氣的米,我腦袋不禁浮起米粒在二衝程的引擎燃燒室裡哀嚎呼救的誇張畫面也許,隨著機器研發的進步,這種現象已不復見,也許,只是我們的味覺已經麻木,我的想法很單純,我想到母親老家陽台上那些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白棉被的單純味道。

    日曬米的工作很繁複,過程是用形影不離來形容的辛苦,榖子被分成一行一行尖狀的長稜,蕭大哥用木頭做的平板木扒,一層一層把榖子從稜的右邊一點一點、一行一行地趕到稜的左邊,等到右邊的穀子都耙完了,再把左稜的穀子全部翻回來,如此循環,每半個小時就耙一次,一天至少四個循環,好像牧羊人在趕羊吃草,榖子的主人帶著斗笠趕著榖子均勻地沐浴在日光之下。然而,老天爺好像總是喜歡開耐勞農夫們的玩笑,清朗的藍天不知何時已板起了皺皺的臉孔,烏雲密布扭曲著,虎視眈眈一副猙獰的模樣,而在天下面的我們只好認命地快快在廣場上拉上雨布。蕭大哥說碰到好天氣曬個兩三天就大功告成的日曬米,也可能因為天候拖上十天甚至兩個禮拜。古老的諺語說 牛曖拖,人曖磨。農夫這種慢慢熬、磨鐵杵針的生活教人尊敬,唯有經歷過以後,才會體會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的真實感受。
    
    朋友,待明天天晴,讓我們一起再來 日。曬。米。



2011年7月8日 星期五

尋根之旅-1

    我不是一個很有文才的人,很怕會說不清楚或是說得太沉重,但對於歸農這件事,我想表達的只是那段對生命意義追尋的恐慌、質疑和掙扎的歷程,其實它背後同時也是一段充滿熱情、信念和勇氣的故事。

  一開始,我只是單純的想知道我將來要做甚麼罷了
  我知道我可以做甚麼,但是不確定我真正要做甚麼。

  大概是從基隆軍港旁那間空無一人的工作站開始。獨自一個人待在六七十坪大的蒸汽鍋爐房裡,陪著一部巨大的鍋爐轟隆隆地轉動,用粗鋼絲網包覆的管路冒出陣陣白煙嘶嘶低吼,送出去熱騰騰的蒸氣是要給靠岸的軍鑑燒水煮飯洗澡用的,尤其是冬天,一個晚上往往要燒上三次,常常搞得我一夜難眠。

  當兵那段日子,剛從造船研究所畢業的我,正式告別了學生生涯,每天面對的除了規律的勤務,剩下的時間都待在工作站裡一間小小的值班休息室,值班室裡幾乎沒有容身之處,一張結著蜘蛛絲的上下舖,一台緊靠著牆角的電視外加一間地磚破爛的浴室就幾乎占滿了所有空間。在那樣接近封閉的狀態裡,我很快從起初對每件事的新鮮好奇漸漸感到麻木。孤獨,世界常常只剩下我和那面盯著我的水泥牆,剛開始我企圖用香菸和電視排遣寂寞但很快地發現只是徒勞,我也是在那時候才了解抽菸喝酒之於我來說純粹是一種人類社交行為,而非發自於本身的需要。當兵那段像在坐牢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充滿自省與反思,反思需要啟發,啟發的來源來自書籍裡的文字,以前從不看書的我,開始愛上看書、買書,並深深察覺了文字的力量,文字和電視不同的是,文字會挑選適合自己的讀者,會停下等讀者去咀嚼、去想,而看電視卻是日夜不分囫圇吞棗、來者不拒沒有思考的時間。

  幸運或不幸地,向來視物理定律和工程為唯一真理的我,開始反思如生命意義、人類於地球所扮演角色等哲學層面問題。印象中我看了幾本很棒的作品,如 老人與海、反烏托邦三部曲、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保羅奧斯特的小說、一些熱血騎單車環遊世界的遊記,其中也不乏像BBC的紀錄片Planet Earth…等,這些討論人性、社會、心靈解放和地球現狀的書讓我的腦袋像是被狠狠擰了一下,好像更看清楚了甚麼,卻又好像陷入更大的謎團。我開始對生命的意義思索並困擾著。我始終認為生活在這世界上應該有甚麼事情比追求金錢要來得更有意義,卻又得承認逃不脫金錢萬能的現實思維,我遇到了困頓,而我讀的小說、看的電影裡的角色也是

    這是我當時的一段手記:  “社會為什麼要不斷假借追求進步實際卻是鼓勵消費(浪費)?為什麼要拼命叫我們賺錢,貸款後一輩子當銀行的奴隸? 好好珍惜保護、經營現在所擁有的有甚麼不好? 是不是因為這樣整個資本主義的體制就會瓦解? 如果如此,我還是非得要在這個體制裡生存嗎? 期許自己找到一個可以和自然世界永續地活著的方法…”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本從此更加讓我陷入迷惘的書,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這書讓我開始相信思考屬於我的人生之路是一件不應該再迴避拖延的事情那本書從開始就吸引著我,因為書裡的主角背景和我有諸多重疊,故事描述一位生於安定的中產階級家庭,剛從大學以優異成績畢業的美國青年,當社會正張開雙臂歡迎他,美好前途在等著他,他卻拒絕了這個社會和他的家庭提供給他的一切。一層一層的剝離,他剪掉皮包裡的信用卡,丟棄他的老車,燒掉他身上的鈔票,不用的地圖,甚至不屑用指南針,他好像殉道者般地只留下光溜溜的軀體和他純潔的靈魂往曠野的懷抱裡朝聖。他是一個心靈的朝聖者,在荒野和城市之間他用他那接近嚴苛的意志找到人生幸福的定義,在他的日記裡我感受到他對大自然的廣大和包容投以無限的崇拜,也從鄉間樸實的生活和人群的互助感受到人性善良的甜美。我知道,他想要尋找的,是全然的善,和永恆的喜悅。

  這本書大大地震撼了我的世界,到底,我能夠拋棄物質世界,追尋精神生活到甚麼程度? 我心中仍然充滿了疑慮畢竟書裡的世界是一個我全然未曾體驗過的世界,儘管我對他們的勇敢意志感到莫名激動,但終究那不是我的生活,也許他們可以把理想當成糧食,可以為理想而死,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做得到。縱使似乎有個夢想的石子在我的心裡生了漣漪,但這個夢想還很茫然,追求這個善的具體方法還很模糊,而我也還不夠篤定。在多方思考後,我決定在我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之前,我應該先接受這個社會栽培我和賦予我的社會責任,我花了近十年的時間累積的學識也是時候要對社會有所付出,縱然我對這個充滿階級制度、笑貧不笑娼的社會常常感到失望,但至少我能夠靠自己過日子,我也相信路都不會白走,我期許只要是能夠讓我成長、更加了解自己的,所有嘗試、體驗對我來說都是好事。

  種米這件事直到那時候都還沒有進入我的想法裡,我只知道大自然必定有什麼奧秘,說到底,它是讓這麼多人包括那位死在阿拉斯加的青年如此著迷。我是一個都市長大的小孩,童年過年過節回老家在田埂裡殲滅紅紅的福壽螺卵,摺紙船在渠道放水流比賽的記憶,隨著都市更新老家被徵收而不復在,大體來說我是一個喜歡自然、喜歡戶外的小孩,也許曾經登過富士山,但也僅此而已,對於    自然,那時候的我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真正感受到大自然的偉大,是在開始攀岩和溯溪之後了

2011年7月7日 星期四

池上萬安的豐收年

       台東197線道,串著錦園、萬安、富興的這條路上,這陣子路上多了好多運榖貨車和載著收割機的板車,在柏油路上留下一坨坨沾附在車輪上的灰色泥土,每一台運榖貨車都顯得很沉,而每台收割機都顯得很匆忙。

       早上吃飽剛忙完農事的阿伯,家就住在馬路旁,面對著馬路對面整片都是黃色的棋盤格子,面對著遠處蒼峻的中央山脈,他總是習慣坐在他那台停在家門前的野狼上,抽根菸,靜靜地坐著,和每個匆匆駛過的人使個眼,點個頭,我好奇他在看甚麼,於是拿了板凳坐到他旁邊,我靜靜的看,他也就這麼靜靜地坐在他的野狼上,很遠的地方看到幾台耕耘機來回地繞著圈子,動作快速,毫不留情地吞噬著把把金黃的稻榖,曾聽人家說,過去三分田,就可以讓八個甚至九個人力割上一整天,現在,機器只需要一個小時就把整片田的頭髮理光光,留下一排一排整齊切齊的稻根和被切得一段段的稻梗鋪滿整片田地;眼前馬路又閃過一台載著榖子的大貨車,遠遠地就可以看到貨車上冒出一個尖尖像金字塔的黃色,老伯還是沉默,我實在忍不住問了阿伯在看甚麼,他用台語很宏亮很大聲的說: “你沒看到天色和以往不相同了,大家都怕天氣出差錯在拼命搶收了。今年139號收得歹的很少啦,你看那個誰誰誰的車,一萬五千斤堆得滿滿,至少有11割啦!(一割指一甲平均收割一千斤) “ 但吸了一口菸,他接著吐著白煙說: ”大家搶著交米,米廠現在大堵車囉。

        短短兩句話,我除了佩服阿伯光坐在野狼上就可以知道萬安村的所有事,也感嘆農人無時無刻的擔心,欠收就不用提了,但即使是豐收,也還是要擔心著天氣,擔心著收割的時機,擔心這擔心那,直到看見黃橙橙的穀子被倒入貨車了,確定米廠有時間幫他烘米了,才能在自家門口前,像阿伯一樣悠悠地抽上一根香菸